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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機未可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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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機未可量

鄯州。

鹽雪迷眼,回風交疾。

寒木頂著排空的陰風狂雪,走在空無一人的街巷上,他擡手緊了緊自己氅衣的風領,“嘶,這兒什麽鬼地方啊,死冷死冷的,連個喘氣兒的活人都瞧不見。”

寒星取下馬背上的酒葫蘆,自己仰脖喝了一口,轉手遞給寒木,“吶,喝點酒暖和暖和。”

寒木毫不客氣地接過酒葫蘆,咕嘟咕嘟喝了起來,“啊,痛快!”

寒星笑笑,“統共就剩這麽點酒了,你省著點喝。”

寒木撂下酒葫蘆,胡亂用袖子擦擦下巴,有些不好意思地說,“說晚了,沒了。”

寒星瞪大了眼睛,“一滴都不剩了?”

“嗯,一滴都不剩了。”

寒星無可奈何,把空空如也的酒葫蘆掛回馬背,“行吧,那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,墊墊肚子。”

“好啊!”

寒木的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了,這會子聽說要去吃東西,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,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不對。

整條街的店鋪都把門窗關得死死的,哪有開門做生意的樣子,寒木環顧一圈,攤攤手,“寒星,咱們吃什麽?吃西北風嗎?”

“呃……”寒星也很無語,他知道這地方荒涼,可他沒想到,這地方居然這麽荒涼……

他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,他走得急,身上除了酒葫蘆,只有一些碎銀子,其他什麽東西都沒帶,唉,早知道從肅安王那裏順點吃的好了,現下也不至於餓肚子啊。

寒星隨手一指,“那個酒樓瞧著挺氣派的,那兒肯定有吃的,走,咱們去那兒看看。”

寒木對寒星所說的那個酒樓根本不抱什麽希望,他們一路走來,就沒看到哪家酒樓是開著門的,不過眼下他們也只能瞎貓碰死耗子,去那兒撞撞運氣了。

等走近了,二人才發現,這家酒樓居然真開著門呢。

寒木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,他快步走進去,大喊,“小二!快給我們燙壺熱酒!”

寒星比寒木慢了一步,他邁進大門時,正好聽見一個蒼老年邁的聲音傳來,“來了。”

寒星皺皺眉,仔細打量著從簾子後面閃出的身影。

老人頭發花白,步履蹣跚,看起來已經一把年紀了,不過寒星敏銳地發現,這個老人的眼睛並不渾濁,反而比一些年輕人還要透亮許多。

老人笑呵呵地詢問,“兩位客官想要吃點什麽?”

寒木掀袍坐下,“好酒好菜!都給我們撿最好的上!”

“好嘞,兩位客官稍等片刻,酒菜一會兒就好。”

老人說完,便又掀簾子回去了。

寒星在寒木的對面坐下,“餵,你帶銀子了嗎?”

“沒啊。”

“那你還跟人家說,什麽都撿最好的上?”

寒木咧嘴一笑,“嘿嘿,管他呢,老子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,先吃飽飯再說。”

寒星舔舔幹裂的嘴唇,悄聲道,“一會兒菜上來了,你先別著急吃,看我眼神行事。”

“怎麽,你擔心這菜裏有毒啊?”

寒木掃視一圈,“你不覺得這兒很奇怪嗎,整條街的店鋪都關著門,唯獨這家酒樓開著,大中午的,正是吃飯的點兒,酒樓裏卻只有我們兩個客人還有剛才出現過的那個老人,而且那個老人都一大把年紀了,難不成,他又管記賬又管做飯?”

“嘶,還真是啊,你這麽一說還真是挺奇怪的。”

這時候,老人端著飯菜從簾子後面走了出來,他臉上依舊是笑呵呵的,“好酒好菜來嘍。”

寒星瞥了一眼,這些菜雖然談不上有多精致,倒也是色香味俱全,看起來挺有食欲的。

寒木嗅到飯菜的香氣,激動地直抽鼻子,他抓起筷子,正準備大吃一頓,突然想起了寒星的話,趕緊又把筷子放了回去。

老人笑道,“兩位客官怎麽不動筷子呀,是不是老朽做的飯菜不合兩位口味呀?”

寒星抽出桌子底下的板櫈,拂了拂上面的一層浮灰,笑道,“不急,老人家請坐,我們兩個人從外地來,對這兒的情況不是很清楚,所以想找老人家打聽打聽。”

寒木跟著點頭,“沒錯,我們其實不是很餓,主要是想打聽些事兒。”

老人顫顫巍巍地坐下,“原來是這樣,客官有什麽想知道的就問吧,老朽一定知無不言。”

寒星提壺斟酒,他的嗅覺十分敏銳,倒酒的時候就已經確定這酒中無毒,不過為保萬全,他還是先給老人倒了一杯,“老人家,請。”

老人接過酒,淺淺抿了一口,“兩位客官從哪裏來呀?”

寒星信口胡謅,“我們從奉城來。”

“奉城?”老人瞇起眼睛,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們,“那也不是很遠嘛,兩位客官之前就從來沒來過我們這兒嗎?”

寒木看見老人喝了酒,料著酒中無毒,揚脖猛灌了一大口,這會子嗆得咳嗽起來。

寒星一面拍著寒木的背,一面解釋道,“我們其實是做買賣的生意人,雖然家在奉城,但一年年的都漂在外頭,平時也不怎麽回去,所以我們對奉城周邊的地方也不是很熟悉。”

“哦,其實我們這兒不是什麽好地方,夏天熱死,冬天冷死,莊稼種不起來,生意更是沒法做,稍微有點能耐的人都闖出去另謀生路了,只剩下我們這些老家夥還在這兒熬著。”

寒星點點頭,“這家酒樓裏就只有您一個人嗎,您自己能忙得過來嗎?”

“原本還有我兒子,他前年上京趕考去了,之後就再沒回來過,唉,也不知道他考沒考上,現在怎麽樣了,反正如今,這兒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。”

“這樣啊,那您可是要累壞了。”

老人呷了口酒,“還好,估計兩位客官一路過來也看到了,我們這兒人不多,一天到晚酒樓裏也沒幾個客人,哈哈哈,我倒是盼著能來個人,陪我說說話呢。”

寒木開口道,“是啊,現在還沒到晚上呢,為什麽家家戶戶都閉門不出呢,我們走在大街上,連個人影都瞧不見,真是太奇怪了。”

老人嘆氣道,“我們這兒啊,挨著西域的大南邊,最近也不知是怎麽了,總有一夥西域人有事沒事就過來燒殺搶掠,大夥都怕得很,所以啊,就算大白天也都躲在家裏,不敢出來。”

寒木一拍桌子,“胡說八道!自從西域和大魏和好之後,西域的士兵們就再也沒進犯過大魏一毫一厘,你這些渾話都是打哪兒聽來的?”

老人被他嚇了一大跳,捂著胸口說,“你又不是西域人,你發這麽大脾氣做什麽,再說我也沒胡說呀,你要是不信,就在這兒待兩天,自己親眼瞧瞧不就知道了。”

寒星忙道,“木頭,別嚇著老人家。”

寒木便不作聲了。

寒星對老人微微一笑,“老人家,你別害怕,我兄弟嗓門大,說話一向都是這個樣子,他沒有惡意的。你剛剛說此地總有西域人過來搶東西,這些西域人都長什麽樣子?”

“樣子嘛,就是胡人的樣子,不過他們看起來挺狼狽的,每次來呢,也都是搶完就走,從來不敢多留,感覺像是西域的逃兵?”

“他們經常來嗎?”

“嗯,三四天吧,最遲五六天,他們就會來一次,上次來是兩天前了,估摸著又快了。”

寒星心中隱隱有了計較,如果他沒猜錯,這夥西域人應該是穆則帕爾手下的游兵,要是運氣好的話,沒準他還能順藤摸瓜,找到穆則帕爾的下落。

寒星這麽想著,從懷中掏出一小塊銀子,歉然道,“老人家,最近生意不太好做,我們身上也沒有多少銀子了,老人家能不能幫幫忙,收留我們在你這兒住上兩天。”

“這……”老人皺眉道,“客官啊,不是我嫌銀子少,實在是不安全啊,眼瞅著西域人就又要來了,你們倆還是快些走吧。”

寒星笑道,“老人家,我們跟一塊兒做生意的朋友走散了,約定在鄯州會合,所以我們少不得要在這兒住兩天,反正我們身上也沒什麽銀錢,那些西域人就是來了也搶不走什麽,我們在這兒還能陪您說說話,解解悶,您就幫幫忙吧。”

寒木連忙附和著,“是啊是啊,老人家,您行行好,給我們個地方住吧,要不我們就得露宿街頭了,那不是更不安全嗎,拜托您了。”

老人看了眼寒木,又看了眼寒星,無奈道,“好吧,你們要是不怕死就留下來吧,樓上的房間都是空的,你們相中哪間就住哪間吧。”

寒木喜道,“謝謝您!真是太感謝了!”

老人把寒星的銀子推了回去,輕輕嘆了口氣,“這銀子我就不收了,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,我都這麽大把年紀了,難道要帶到棺材裏去花嗎。半年前,孩子他娘就是死在這幫西域人手裏,指不定哪天,我也去陪她了,要是兩位客官以後再路過此地,發現我死了,就請把我和孩子他娘埋在一處吧,就當是我請兩位客官吃住的報償了。”

老人說著,擡手指了指擺在角落裏的棺材,“棺材都是現成的,也不用額外花費什麽,兩位客官要是哪天發現我死了,幫著挖挖土,把我埋了就行,如此,老朽便感激不盡了。”

寒星望著那口薄棺,微微有些動容,西域人一生都漂在大漠之上,並不在乎這些,但他知道,中原人是講究入土為安的,這個老人活到這把年紀,應該是已經沒有什麽親人在世了,不然,他也不會把自己的身後事托付給兩個陌生人。

寒星鄭重道,“老人家,你放心,我們答應你。”

老人笑了笑,“那就多謝了。”

寒木著急吃東西,又擔心有毒,於是讓道,“老人家,你也一起吃點吧,你不收我們的銀子,我們都不好意思動筷子了。”

老人也不推辭,和他們一塊兒吃了起來。

一時間,酒足飯飽,寒木打著酒嗝,讚不絕口,“老人家,你做的菜可真好吃啊。”

兩杯酒下肚,老人此刻有了幾分醉意,他扶著桌子緩緩站了起來,“老朽回去睡一覺,兩位客官自便。”

寒星攙住他,“老人家,我送你上樓吧,你住哪個房間啊?”

“不用,我就住這兒,近得很。”

老人說著,伸手一指,寒星順著老人手指的方向看過去,不覺驚呆了。

老人手指的方向正是那口棺材。

寒木嚇得一口酒噴了出來,“不是,老人家,你,你——”

“嗐,這有什麽大不了的。”老人推開寒星的手,一個人往棺材那邊走了過去,一邊走,一邊絮叨著,“人活了一輩子,還不是早晚都要住到棺材裏,我不過是比別人早一步罷了。”

寒星看著老人熟練地跳進棺材,又慢慢地從裏面把棺材蓋合攏,只留下一小條用來呼吸的縫兒,寒星心中湧起了一種覆雜的情感,他第一次發現,原來死亡可以以活著的形式呈現。

寒木原本打算再吃一陣兒,只是眼下,他確實沒有這個興致了,寒木咽下嘴裏的食物,和寒星飛快對視一眼,二人將杯中酒喝光,簡單收拾了一下碗盤,便上樓睡覺去了。

上樓時,寒星站住腳,回頭望了一眼靜靜躺在棺木裏的老人。

老人呼吸均勻,看起來已經睡著了,因為喝酒的緣故,他的臉上紅撲撲的,和埋葬死人的棺木放在一起有些詭異。

在這一刻,寒星突然對這個老人生出了一股敬意。

他見過很多人都說自己活夠了,說自己活著還不如死了,可實際上呢,大部分人都只是說說而已,沒有人真的不怕死,沒有人真的能拋下一切,坦然地走向死亡。

寒星從前倒是可以說自己無畏生死,可在遇見席容煙之後,他也有了牽掛,有了不舍,有了懼意,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心無掛礙的寒星了。

可這位老人呢,他或許經歷過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,可他在言談間絲毫沒有表現出厭世的情緒,盡管他的妻子已經去世,兒子也不在身邊,可他依然十分積極樂觀地生活著,他的臉上始終洋溢著幸福的微笑。

但同時,他也並不畏懼死亡,他可以坦然地躺在棺材裏,躺在這個以後將會埋葬他屍身的所在,夜覆一夜,十分安詳地睡著。

此時,寒木已經走到了房間門口,他回頭看見寒星還在那裏楞神,便伸手扯了寒星一把,示意他趕緊跟上。

二人進了屋,寒木把門關好,又插上了門閂,這才長舒一口氣,他整個人呈“大”字形往床上一躺,“謔,這一路上可累死我了,終於能舒舒服服睡個好覺了!”

寒星一連趕了好幾日的路,這會子也有點睜不開眼睛,他打了個哈欠,和衣而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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